【题解】
此卷立篇的河流共达七条，都是我国西南的河流。清陈澧所撰《水经注西南诸水考》卷首《序》中说：“郦道元身处北朝，其注《水经》，北方诸水，大致精确，至西南诸水，则几乎无一不误。”这种议论是不错的。但是对于一部古籍名著，不能单纯地从这个方面进行评价，何况北方诸水之中，也有错误的，乾隆皇帝不就特地派人实勘，写了《滦源考》等几篇文章纠正《水经注》的错误吗？这个道理恐怕研究古籍名著的人都清楚，不必我在此多说。在此卷七水之中，青衣水今称青衣江，发源于四川邛崃山，东南流在乐山以西与大渡河会合，注入岷江，全长近三百公里。桓水是嘉陵江上游白龙江的支流，卷三十二《羌水》篇中已有记叙。若水即今雅砻江，但《经》文和《注》文都说若水至僰道入江。僰道即今宜宾，所以《注》文若水，实包括雅砻江以及雅砻江注入金沙江以直至宜宾的这一段金沙江在内。沫水今称大渡河，是岷江支流，发源于青海，南流东折，在乐山附近注入岷江。延江水今称乌江，发源于贵州西境乌蒙山，东流贯穿贵州全境，北折在四川涪陵注入长江，全长约一千公里。存水为今贵州境内北盘江的一段，但《经》文和《注》文记载的此水都存在错误。《经》文说：“东南至郁林定周县，为周水。”《注》文说：“存水又东迳郁林定周县为周水，盖水变名也。”其实，存水与周水并非一水，周水是贵州独山附近的龙江，今称打狗河，是柳江的支流。此河在柳州注入柳江，到来宾以后才与红水河（北盘江下流）汇合，同入西口。温水按《水经注》当是今南盘江，但《经》文和《注》文都提及郁水。《经》文“东北入于郁”下，《注》文长达六千多字，是全书中的一个长篇，按郁水当今西江上源右江，但其下流包括今西江，《注》文也常称郁水。其间错误甚多，河流混杂，名称参差，不一而足。陈澧所说“几乎无一不错”，仅仅从河川水道一端而论，情况确实如此。
【原文】
郡西南二百里得所绾堂琅县 ① ，西北行，上高山，羊肠绳屈八十余里 ② ，或攀木而升，或绳索相牵而上，缘陟者若将阶天 ③ 。故袁休明《巴蜀志》云 ④ ：高山嵯峨，岩石磊落 ⑤ ；倾侧萦回 ⑥ ，下临峭壑；行者扳缘 ⑦ ，牵援绳索。三蜀之人 ⑧ ，及南中诸郡 ⑨ ，以为至险。
【解读】
朱提（shūshí）郡在今四川宜宾到与云南交界一带。这一段《注》文描写这个地区的道路险峻：“缘陟者若将阶天。”记载这个地区的文献很少，现在当然亡佚殆尽。郦道元虽然没到过这里，但为后世留下了不少亡佚文献的记叙，让今天这种交通畅达的时代，看看当年的行路多么艰难。
【注释】
①得：到。绾（wǎn）：管辖。堂琅（lánɡ）县：古县名。汉置，在今云南巧家东。②羊肠绳屈：像羊肠和弯曲的绳子一样。③缘陟：攀登。阶天：登天。④袁休明：晋人，撰《巴蜀志》。⑤磊落：壮大众多的样子。⑥倾侧：倾斜。萦回：回绕，环绕。⑦扳（pān）缘：攀缘。扳，同“攀”。⑧三蜀：古时称蜀郡、犍为、广汉为“三蜀”。⑨南中：古地区名。三国以后指今四川南部及云南、贵州地区。因在蜀汉以南，故名。
【译文】
郡城西南二百里有该郡所辖的堂琅县，往西北走，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爬上高山，路程八十多里，有的地方要攀着树木上登，有的地方要用绳索互相牵挽着爬上去，登山真是有如登天。所以袁休明《巴蜀志》说：高山险峻巍峨，岩石参差错落；山径曲折斜行，下临陡峭绝壑；行人攀援登山，还须牵挽绳索。三蜀以及南中诸郡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条极其险恶的路途。
【原文】
自朱提至僰道有水步道 ⑩ ，水道有黑水、羊官水 ⓫ ，至险难。三津之阻，行者苦之。故俗为之语曰：楢溪、赤水 ⓬ ，盘蛇七曲 ⑬ 。盘羊乌栊 ⑭ ，气与天通 ⑮ 。看都濩泚 ⑯ ，住柱呼伊 ⑰ 。庲降贾子 ⑱ ，左担七里。又有牛叩头、马搏颊坂 ⑲ ，其艰险如此也。
【解读】
这一段《注》文记叙的仍是从今云南东北境进入四川宜宾一带的水道和陆道艰险情况。“庲降贾子，左担七里”。“庲降”在今云南镇雄附近。由此走山道去宜宾，要“左担七里”，这就是说所谓“左担道”。负重者挑担在缘山险路上行走，换肩是一种休息的方法，所谓“左担道”，指的是山险路窄，挑担者连换肩的可能也不存在，一直要用一个肩膀挑重担。“左担七里”，就是说这种不能换肩的山路有七里之长。交通困难，可见一斑。
【注释】
⑩朱提（shūshí）：古县名。西汉置，治今云南昭通。僰（bó）道：古县名。西汉置，治今四川宜宾。水步道：水路和步行的陆路。⓫黑水：任乃强认为，即云南盐津之普耳渡。羊官水：任乃强认为，即云南大关之大渡。⓬楢（yóu）溪：长满楢树的溪流。赤水：一作赤木。⑬盘蛇：像盘踞的大蛇。七曲：指很多弯曲。⑭盘羊乌栊（lónɡ）：任乃强认为是二山名，乌栊即乌蒙山，在朱提、堂琅界上。⑮气与天通：言山势极高峻。⑯看都濩泚（huòcǐ）：看着都会大汗淋漓。都，甚至。濩，水泉涌流不绝的样子。泚，汗水。⑰住柱：肩负者用丁拐支撑所负而休息。呼伊：语气词，表示疲劳痛苦的叹息声。⑱庲（lái）降：在今云南镇雄附近。贾子：这里指贩贸于南中的商贾。⑲牛叩头、马搏颊：任乃强认为，形容牛马负重经过时，竭力引首向下，以长膂力，至于额颊抵地，而后能进，艰苦之至也。头直下，则额抵地，直下至于顿颡，犹不能进，则偏其首，以颊抵地，较叩头又进一步之形容语也。
【译文】
从朱提到僰道有水路和步行小路，水路有黑水、羊官水，极其艰险难行。要过三处险渡，行人深以为苦。所以民间谚语说：楢溪、赤水，盘蛇七曲。盘羊乌栊，气与天通。看都濩泚，住柱呼伊。庲降贾子，左担七里。又有牛叩头坂和马搏颊坂，道路是这样艰险难行!
【原文】
区粟建八尺表 ⑳ ，日影度南八寸。自此影以南在日之南，故以名郡。望北辰星 ㉑ ，落在天际。日在北，故开北户以向日。此其大较也 ㉒ 。范泰《古今善言》曰 ㉓ ：日南张重 ㉔ ，举计入洛 ㉕ ，正旦大会 ㉖ 。明帝问：日南郡北向视日邪？重曰：今郡有云中、金城者，不必皆有其实，日亦俱出于东耳。
【解读】
日南郡是汉武帝所建的，其位置在今中南半岛的越南，大概就是秦始皇所建的象郡，是中国历史上曾经到达的最南疆域。区粟在越南中部，所谓“八尺表”，当是日晷一类的东西。这段《注》文所说“日在北，故开北户以向日”，并不完全正确。按日南郡的位置大约在北纬17°南北，因此，在每年夏至前后，约有五十天时间太阳在北。所以一年之中，“开此户以向日”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注》文引范泰《古今善言》中那个到洛阳去出席“正旦大会”的张重，显然是个与当地有关系的人物，或许就是当地的一个高官子弟，能说会道却不学无术。这样的人古今都有，现在也还时有所闻。
【注释】
⑳区粟（ōusù）：古林邑国名。故址在今越南境内。八尺表：当是日晷一类的东西。即古代用来观测日影以定时刻的仪器。㉑北辰星：北极星。㉒大较：大略，大概。㉓范泰：字伯伦，南朝宋车骑将军，撰《古今善言》三十卷。㉔日南：古郡名。西汉置，治今越南广治。张重：《太平御览》卷四引《后汉书》：字仲笃，汉明帝时举孝廉。㉕举计：即上计。汉时地方官于年终将户口、赋税等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谓之上计。㉖正旦：正月初一。
【译文】
区粟立了一支高达八尺的标竿，日影移到南边八寸。因为此影以南都在太阳的南边了，所以就以日南为郡名。在这里望北斗星，已从上空低低地沉落到天际了。太阳在北，所以房屋都开北窗面向太阳。这是大略情况。范泰《古今善言》说：日南张重去洛阳向宫廷进献记录当地财政收支的账簿，在元旦朝会时，明帝问道：日南郡是不是朝北望太阳的？张重说：现在郡中有云中、金城，不一定都是名如其实，太阳也都是从东方升起的。
【原文】
豫章俞益期 ㉗ ，性气刚直，不下曲俗，容身无所，远适在南，《与韩康伯书》曰 ㉘ ：惟槟榔树，最南游之可观，但性不耐霜，不得北植，不遇长者之目，令人恨深。尝对飞鸟恋土，增思寄意，谓此鸟其背青，其腹赤，丹心外露，鸣情未达，终日归飞，飞不十千，路余万里，何由归哉？
【解读】
《水经注》引用的文献中有不少书信，郦道元不知从何处得来。俞益期的信，说了不少南方的自然和人文情况，在当时来说，确很难得。俞益期其人，《水经注》只说了他“性气刚直”等四句，不知究是何等人。但收信者韩康伯是东晋的知名人士，《世说新语》中有多处记及他，曾做过太常卿的官。《隋书·经籍志》中有晋太常卿《韩康伯集》十六卷，可惜此书也已亡佚，否则或许可以从中看到他给俞益期的复信，就可以了解俞是何许人了。
【注释】
㉗豫章：在今江西南昌。俞益期：东晋时人，具体不详。㉘韩康伯：即韩伯，字康伯，颍川长社（在今河南长葛）人，东晋名士，官至太常卿，撰《周易注》传世。
【译文】
豫章俞益期性情刚直，不肯迎合流俗，因而弄得无处可以容身，于是远去南方，他在《与韩康伯书》中说：南游中最值得观赏的是槟榔树，但性不耐霜，不能移植到北方，故而也不能让您老人家看看，这是非常令人抱憾的。看到飞鸟留恋乡土，更增添了一份怀乡之情，并在此寄意，我要说，这种鸟背青腹红，一片丹心都流露在外面，啼鸣表达不出它的感情，一天到晚只是叫着归飞，可是却飞不了几千里，而路途却是万里迢迢，又怎能归去呢？
【原文】
九真太守任延 ㉙ ，始教耕犂，俗化交土 ㉚ ，风行象林 ㉛ 。知耕以来，六百余年，火耨耕艺 ㉜ ，法与华同 ㉝ 。名白田，种白谷，七月火作 ㉞ ，十月登熟 ㉟ ；名赤田，种赤谷，十二月作，四月登熟，所谓两熟之稻也。至于草甲萌芽 ㊱ ，谷月代种 ㊲ ，穜稑早晚 ㊳ ，无月不秀㊴ ，耕耘功重 ㊵ ，收获利轻，熟速故也。米不外散，恒为丰国。桑蚕年八熟茧，《三都赋》所谓八蚕之绵者矣 ㊶ 。
【解读】
任延（3—67），字长孙，南阳宛（在今河南南阳）人，年幼而聪慧，在后汉任过不少官职，而在其任九真（在今越南清化）太守时，对这些以渔猎采集为业的落后百姓，以中原的农业进行教化。而当地的自然环境在这方面显然优于中原，一年之中，两季稻谷，八育蚕桑，地方生产当然极大改观，而土著在文化上也获得空前提高。所以在历史上，今中南半岛各地的发展，与汉族文化确实大有关系。
【注释】
㉙九真：古郡名。公元前3世纪末，南越赵佗置，在今越南清化。㉚俗化：风俗化导。交土：即古交州之地，包括今广东、广西的大部，及越南承天以北诸省。㉛风行：风化流行。象林：古县名。治今越南广南。㉜火耨（nòu）：用火烧锄草。㉝华：中国。㉞火作：火耕。㉟登：成熟。㊱甲：浮壳。这里代指种子。㊲代种：交替种植。㊳穜稑（tónɡlù）：泛指稻谷。穜，早种晚熟的谷。稑，晚种早熟的谷。早晚：有早有晚。㊴秀：谷类作物抽穗开花。㊵功：劳作。重：繁重。㊶八蚕之绵：出自《吴都赋》：“国税再熟之稻，乡贡八蚕之绵。”
【译文】
九真太守任延开始教百姓耕犁，在交州已历久成俗，并风行到象林。自从人民知道耕田以来，六百多年间，刀耕火种的方法，都和中国相同。叫白田的都种白谷，七月间火种，十月成熟；叫赤田的都种赤谷，十二月间耕作，次年四月成熟——这就是所谓双季稻。至于种子萌芽，稻谷每月交替耕种，稻谷下种和成熟的早晚各有不同，但每月都有作物抽穗开花的，耕耘所费的劳力大，收获所得的利益小，这是因为成熟快的缘故。稻米从不外流，国家经常丰足。养蚕一年收茧八次，就是《三都赋》所说的八蚕之绵。
【原文】
王氏《交广春秋》曰：朱崖、儋耳二郡 ㊷ ，与交州俱开 ㊸ ，皆汉武帝所置。大海中，南极之外 ㊹ ，对合浦徐闻县 ㊺ 。清朗无风之日，迳望朱崖州，如囷廪大 ㊻ ，从徐闻对渡 ㊼ ，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周回二千余里，径度八百里 ㊽ ，人民可十万余家，皆殊种异类，被发雕身 ㊾ ，而女多姣好，白皙、长发、美鬓，犬羊相聚，不服德教。儋耳先废，朱崖数叛，元帝以贾捐之议罢郡 ㊿ 。杨氏《南裔异物志》曰 [51] ：儋耳、朱崖，俱在海中，分为东蕃。故《山海经》曰：在郁水南也。
【解读】
这一段《注》文引王氏《交广春秋》（按《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王范《交广二州记》一卷”，或许就是此书，则“王氏”应名“王范”，但书早已亡佚），这或许是我国古籍中记叙今海南最详细的文献，幸亏郦道元的引用，把这本佚书的这一段重要记载保留了下来。
【注释】
㊷朱崖：一作“珠崖”，古郡名。汉置，治今海南海口。儋（dān）耳：古郡名。汉设，治今海南儋州西北。㊸交州：今广东、广西的大部，及越南承天以北诸省。㊹南极：大陆最南边。㊺合浦：古郡名。汉置，治今广西合浦东北。徐闻县：古县名。汉置，治今广东徐闻。㊻囷廪（qūnlǐn）：圆形的大粮仓。㊼对渡：渡海到对岸。㊽径度：直径。㊾雕身：纹身。㊿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汉元帝采纳他的意见撤除朱崖郡。[51]杨氏：杨孚，字孝元，南海（在今广东广州）人，东汉章帝、和帝时人，撰《南裔异物志》。
【译文】
王氏《交广春秋》说：朱崖、儋耳两郡，和交州一同开拓，都是汉武帝所设置的。两郡都在大海中，在大陆南端的海外，与合浦、徐闻隔海相望。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遥望朱崖州，大如粮仓，从徐闻渡海到对岸，刮北风一昼夜可到。周围两千多里，直径八百里，人民十万多家，都是异族，他们披散着头发，身上刺着花纹，但女的俊俏秀丽的颇多，她们肤色白净，鬓发又长又美，人们像牲口一样群居在一起，不遵从什么伦理教化。儋耳先被撤废，朱崖则多次反叛，元帝采用贾捐之的建议，废除郡制。杨氏《南裔异物志》说：儋耳、朱崖都在海中，处于东部藩属的地位。所以《山海经》说：在郁水以南。
【原文】
《俞益期笺》曰：马文渊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北 [52] ，有遗兵十余家不反，居寿泠岸南而对铜柱 [53] 。悉姓马，自婚姻 [54] ，今有二百户。交州以其流寓，号曰马流 [55] ，言语饮食，尚与华同。
【解读】
这一段又引《俞益期笺》，想必又是他写给韩康伯的信。可惜《韩康伯集》早已亡佚，否则通过他们之间的往来信件，我们还可更多地了解一些当时中南半岛和其他南方地区的自然和人文概况。不过《俞益期笺》所说的“号曰马流”一语，后来有人认为把这个名称解释为马援所留，实在牵强，“马流”应该是“马来”的别译，马来人到此甚便，在这些地方聚居很有可能，所以这些人必然是马来人，这种说法也很有道理。
【注释】
[52]马文渊：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在今陕西兴平）人。林邑：古国名。亦称占城、占婆，故地在今越南中南部。[53]寿泠：古县名。三国吴置，治今越南广治。[54]自婚姻：自己同姓内部相互通婚。[55]马流：一说是“马来”的别译，即马来人。
【译文】
《俞益期笺》说：马文渊在林邑岸北立了两根铜柱，有十多家兵士留下不回去，定居在寿泠岸南与铜柱对面的地方。他们全都姓马，娶妻成家，现在已有两百多户。交州因为他们是流寓在这里的，所以称他们为马流，言语饮食也还和中国相同。
